标题: 废婚姻主义
作者: 刘师复
来源: 《师复文存》,革新书局1927年出版,第107-114页。

婚姻之制度何自起乎?讨论此问题者至多,其说亦不可殚诘。然吾敢简单断之曰:婚姻制度无非强者欺压弱者之具而已。


女子以生育之痛苦,影响及于生理,且累及于经济,此为女子被欺之原因。男子乃乘其弱而凌之,制为婚姻制度,设种种恶礼法以缚束之,种种伪道德以迷惑之,视女子为-己之玩物。男子别有所爱,可以娶妾宿娼,女子则不能。男子妻死再娶为合礼,女子夫死再嫁即为社会所不齿,背情逆理,无复人道,莫有甚于此者矣!


狡者知其然,乃创为补苴调停之计,即所谓一夫一妻是也。一夫一妻之制,表面似胜于多妻,而实际之不平等则一。证之欧美女子,事实上终不脱“男子之玩物”之范围。种种法律,亦惟男子是利。其结婚仪式,证婚者向新人宣告之言曰:“夫应保护其妇,妇应服从其夫。”即此一言,欧美人之如何待遇女子,可谓肺肝如见。此由一夫妻之制,终不出乎男子所制定,故必于无形之中,设为种种不平等之事,以遂其欺侮女子之私,表面上复得免多妻之恶名。其心视倡言多妻者为尤狡。而女子遂永堕奴隶之黑狱中矣。


言法律者乃为之说曰:婚姻制度,所以使男女二人互相维系,各有定分,意甚善也。则试问所谓互相维系之意何在?岂不曰既正式结婚之后,则此男永为彼妇之夫,此女永为彼夫之妇。结婚制度精深微妙之义,不外如此。质言之则不过夫防其妇之苟合,妇又防其夫之苟合,借婚姻之名义,以互相牵制而已。夫妇者本以感情相结合,今乃设为名义,互相牵制,尚何爱情之可言?既非爱情,即为强制,夫妇而出于强制,则又何贵其为夫妇耶?且以事实论之:两人之爱情,苟其互相胶漆,永无二心,则虽无夫妇之名,而恋爱自由,亦可相共白首。此岂非男女间之美谈,又何必借婚姻以相牵制。如其不然,则其心已外向,虽有夫妇之名,亦何能为。此时复以法律之势力,强制之使不能遂其自由,则横绝藩篱,人情以逞,其害乃更不堪言。今世界卖淫妒杀等悲惨黑暗之事,不绝于社会,皆婚姻制度为之阶者也。或者不察,猥曰:男女自由结婚,实行一夫一妇之制度,复制定离婚律,使结婚之后不合意者得以解散。如是则婚姻制度可无害矣。为此言者,吾诚不知其意中所欲制定之离婚律若何。如徒以现今欧美所谓离婚律者言之,则种种限制,仍无丝毫之自由。盖必夫或妇有一同于法律所标出之事实发生,(如外遇及虐待之类)经裁判所之审定,(男女两人之事,而必经此森严之裁判,可笑。)最少亦须以二人双方之同意,而后可以离异。苟其未有发生之事实,及虽发生而不经裁判之许可,或夫妇二人中,其一人爱情已离,而他一人不肯互允,即均不能离婚。夫如是则虽有离婚律亦何足贵耶?若谓别制一最自由之律,二人之中,苟一人不合意,即可随时自由离异,此则与所谓自由恋爱之说相去无几。所异者仅结婚仪式之有无耳。夫结婚仪式,不过借力于法律宗教及社会制裁,以拘制二人之自由,(欧美结婚须经裁判所之认可,及有在教会行礼之仪式,是谓借力于法律与宗教。设或去此二者,而但行礼宣布大众,则为借力于社会裁判。)今既可以随时自由离异,又何必为此无谓之举动耶?


吾人于是宣言曰:欲社会之美善,必自废绝婚姻制度实行自由恋爱始。而有为之梗者,则伪道德之迷信是也。故欲废婚姻,又必自破迷信始。


夫男女情欲,不过生理上之作用,与饥食渴饮,同为一绝不足奇之条件。(饮食所以增补机体所需之质料,犹油所以增注灯中所需之质料也。机体中所余之质料不多,则觉饥饿,犹之灯中之质料不充,则灯光渐微。故饥饿乃为人体须增质料之表计,而饮食之目的,即为供人体之所需。人之交媾,与饮食之事不同,而为生理之一端则一。盖饮食所以补体质之缺,而交媾则所以减体质之盈。须增则饥饿生,须减则情欲动。情欲为须减之表计,犹饥渴为须增之表计也。故交媾之目的,即所以减其所宜减,而非有奇异之作用者也。以上节录某君之说。)但饥渴而饮食,其事只属之一人而止,若情欲动而交媾,则其事不仅属之一人,而必须男女二人之相配。夫二人相配之事,纯为二人之自由。苟其两人相爱体力年岁相适,因而相与配合,此实中于公道,必不容第三人之干涉,亦无事设为程式。此自由恋爱之真理也。顾人之饮食,有过多而生病者,有不应食而食亦足以生病者。人之交媾亦然;有过多而生病者,有不应交而交亦足以致病者,故明卫生者不敢纵情欲而滥交,犹慎食者之不敢徇口腹而滥食。此乃卫生之真理,而不必以礼义廉耻贞淫等伪词相制者也。


贞淫之说,不过没尽天良之男子,用以欺压女子之调言。女子二夫则谓之不贞,男子多妻,则为所谓帝王圣贤所制定之礼义法律所明许。甚至于外遇狭邪,社会上亦未尝以为不可,而无或加以不贞之名。然则所谓贞淫之说,显然男子借以束缚女子之具,出于垄断妒忌之私心,而非所论于公道也,非所论于真理也,男女二人之配合,必体力年龄性行智识等等,两两相适然后可。而人之体力智识,无永久不变之理。(即或有之亦极鲜矣)及其既变之后两人之情意,必有不适,自当随时离异。如人之交友焉:合则订交,不合即割席,此固极平庸之道理,无足为异。若其既离之后,或别与情意相适者合,此亦合理之自由。盖当其与甲恋爱之时,出于两人之合意,为正当之配合,及既离之后,别与乙恋爱,亦出于两人之合意,亦为正当配合。既前后两者皆为正当,即不得警议其非。更何贞淫之足云哉?


吾尝谓男女之交媾,约可分为三类:一以财交,即非二人之合意,一方面以金钱买他人与己交以遂一己之欲,一方面欲得人之金钱卖其身以遂他人之欲者也。(如狎妓、卖淫、买妾、养俊仆及以财诱婚诱奸者皆是。)二以强权交,即非二人之合意,一方面挟其势力迫他人以遂己之欲,一方面迫于强权不能不从之以遂他人之欲者也。(如强奸、迷奸、抢婚、迫婚等,及支那之专制婚姻,素不相识,迫于法律之强力,为妇者有与夫交媾之义务。皆此类也。)三以爱情交,即以二人之合意,各遂其情欲,为生理上正当之作用者也。以上三者,孰为合于公理?孰为正当之自由?虽三尺童子,当能辨之矣。乃世人宥于社会之伪道德,迷于圣贤之邪学说,以强权之婚姻为正当,而合于公道真理之自由,则立为种种不美之名以污蔑之,曰私通,(实则最正当之爱情,何得为私?)曰和奸,(既曰和,又何得谓之奸?奸者干也,凡非二人同意,而以一人之私欲,干犯他人之自由,如所谓以财交以强权交者,皆奸之类也。若自由恋爱,则只可谓之爱情,谓之配合,而并无奸之可言)曰苟合,曰野合,(春秋以前,男女恋爱,尚可自由。观卫郑风诗可证。自孔子倡为男女间种种之恶礼法,逐周公制礼之波而吹扬之,于是男女间之束缚愈甚,其流毒至于今日而未有已。实则叔梁纥与微在野合而生孔子,见于史记,确有明徵。而彼乃盛说礼法,可谓不自知其身之所由来。今人亦动以野子为辱人之丑词,而不知彼所最迷信之大成至圣孔子先师,固一有名之野子也。)曰淫奔,(雨过多谓之淫,人交合过多亦谓之淫。淫则有碍于卫生,故爱己者不肯为。非因其不合于礼之谓也。至若男女相慕悦相过从,苟其出于二人合意,又非过多而害卫生,则实最平常最正当之事,无所谓淫,更不必以为耻。)此种迷谬之说,既中于人心,习非成是,牢不可破。故一闻自由恋爱之说,则警议纷起。至可痛矣!其无识者流,更或谓与娼妓无异。不知自由恋爱,非一般纵欲之淫虫卖欢之娼妓所得而假借者也。既曰恋爱,即明明两相爱悦,既曰自由,又无丝毫之勉强,各出于爱情与生理之自然,尚何不正当之有?若娼妓者,在彼以金钱之故,卖身以求苟且之生活,其不幸实为可悯。狎之者恃其金钱,侵人自由,灭人人格,违戾公理,莫此为甚!与自由恋爱之理,盖适相反,故一切以金钱以强权背公道碍卫生之交合,皆吾人所极端反对。而两相爱悦又无勉强之机会,值之不易,单方之相慕,则末由实行,此即所谓文明程度愈高,而淫纵之肉欲愈减者也。而愚者乃以为导淫,抑何其误会之甚耶?


抑自由恋爱之不能行,除伪德迷信外,尚有一事为之阻者:则女子之经济不能独立是也。婚嫁者,无异立一卖契,女子属于男子,如产业然。女子既为男子所私有,于经济界不能与男子平等,仰其鼻息,以为生活,愈倚赖则愈服从,愈服从则智识愈卑下,智识愈卑下则独立生活之能力愈消失。故今日提倡废婚主义,即所以唤起一般女子之自觉心,急谋养成独立生活之能力以恢复其本来之人格者也。

(一九一二年,五月。)